咖啡屋经济学

人类通过讲故事统治了地球；但尤瓦尔·诺亚·赫拉利认为，人类可能很快就不再是故事的创作者

与用于解释人类财务选择的超理性模型——虚构的经济人（Homo economicus）不同，智人的决策一直受到社会环境和由故事引发的情感驱动力量的高度影响。

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从小就是一位探索者，作为一名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在人类进化领域著作颇丰。《智人：人类简史》一书出版于2014年，它成为了一本国际性的现象级著作，在全球范围内被译为近40种语言。他的最新著作《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着眼于人类沟通网络的演变以及人工智能最终将如何在人类自己的游戏中击败我们。

赫拉利目前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担任历史学讲师，也是剑桥大学生存风险研究中心的杰出研究员。他与《金融与发展》的布鲁斯·爱德华兹（Bruce Edwards）讨论了故事讲述、信任和人工智能（AI）。

《金融与发展》：您所构建的智人历史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我们对未来的独特想象力。讲述故事如何让我们胜过了与我们一同进化的其他物种？

赫拉利：我们的力量在于合作。例如，黑猩猩只能开展有限的合作，但智人的合作可以是无限的。当今世界共有80亿人，尽管存在许多差异和冲突，但几乎都处在同一个贸易网络之中。我们吃的食物、穿的衣服、用的能源——它们通常来自世界的另一边，来自与我们素未谋面的人。这些庞大的合作网络是我们的超能力，而信任是这些网络的基础。那么，如何在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呢？答案就是“故事”。

我们通过创造许多人都会相信的故事来建立信任。以宗教为例——这是最容易理解的，宗教让数百万人可以合作开展慈善事业（比如建造医院），或者发动圣战，因为数百万陌生人都相信同一个神话故事。但在经济和金融系统中，情况也是如此，因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故事就是货币的故事。这基本上是唯一一个人人都相信的故事。

《金融与发展》：但您把货币描述为仅仅是一种文化产品。

赫拉利：没错。货币是一个故事，一个虚构的故事——没有客观价值。纸币和硬币等货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但是，您可以递给陌生人一张毫无价值的纸，换取一些面包来吃。这一切都基于每个人都相信关于货币的同一个故事，当人们不再相信这个故事时，一切都会土崩瓦解。这样的例子我们在历史上已经见过，现在也不例外，我们可以看到新型货币的出现。什么是比特币、以太币和所有的这些加密货币？它们也是故事。它们的价值取决于人们所讲述的故事，以及人们对这些故事的相信。在比特币价值的涨跌中，您可以看到人们对这个故事的相信程度的起伏。

《金融与发展》：在您的新书《智人之上》中，您说我们正在从货币经济转向基于信息（而非通货）交换的经济。信息经济是什么样的？

赫拉利：首先举个例子，对我的生活影响最大的公司之一是谷歌公司。我每天都使用谷歌网站，从早到晚。但您永远不会从我的银行账户中知晓这一点，因为没有金钱的转手。我不向谷歌支付任何金钱，谷歌也不向我付钱。但我从谷歌获取信息。

《金融与发展》：同时谷歌会从您那里获取信息。

赫拉利：正是这样。谷歌从我这里获取了很多关于我的好恶、意见等信息，然后使用这些信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交易采用这种以信息换信息的形式，而不是以某种东西换金钱的形式。权力、财富、财富的意义从拥有大量美元转变为拥有巨量的信息。如果最有权势的人和公司富有的原因在于他们拥有大量的信息，甚至不需要将其转换成金钱，因为他们可以通过交换信息来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那将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们为什么需要货币？如果可以用信息来购买服务和商品，那么就不需要货币了。

《金融与发展》：因此，《智人之上》建立在这样一种观点之上，即我们的权力结构和信仰体系来自于人类进化的整个过程中的故事，并将其置于当今的技术背景下。在这些日益复杂的信息网络带来的危险方面，这本书告诉了我们什么？

赫拉利：第一个近乎哲学的观点是：信息不是真理。大多数信息是虚构、幻想和妄想出来的。获得真理的代价是高昂的；人们需要做研究，收集证据；需要投入时间、精力、金钱来得到真理。并且真理往往是令人痛苦的，所以真理只是信息的一个很小的子集。

另一个观点是，我们正在世界范围内释放我们所创造的最强大的技术：人工智能（AI）。AI与我们迄今为止的所有发明（包括印刷机、原子弹）有着本质区别。AI是历史上第一项可以自行作出决策并创造出新想法的技术。原子弹无法决定轰炸谁；但AI可以。AI可以自行作出财务决策并发明出新的金融工具，而现在，也就是2024年，我们所熟悉的AI技术只是AI革命中极为原始的第一步。我们还什么都没看到。

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特别相关的一个要点是，只有极少数国家正在引领AI革命。大多数国家都远远落后，如果我们不加小心，那么AI革命将会是工业革命的重演，而且会更加猛烈。在19世纪，一些国家——英国，随后是美国、日本、俄罗斯——率先实现了工业化。大多数国家都不清楚那时正在发生什么。蒸汽机和电报是怎么回事？然而，在短短几十年内，整个世界要么被这少数几个工业国直接征服，要么被它们间接统治。许多国家现在才开始从这种工业征服造成的损害中恢复过来。

而现在，我们面临着这场AI引发的海啸。想想蒸汽机和电报对世界平等的影响，然后将其乘以10，乘以100，甚至乘以1000。之后你就能理解这个后果：少数国家垄断拥有巨大力量的AI技术，而所有其他国家则以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方式被利用和统治。

《金融与发展》：因此，正如您在《智人之上》一书中所说，不受控制的AI是危险的。但您在《智人》中也清楚谈到的，人类在地球上肆意妄为而不受惩罚，“就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神祇一样”。经济学能提供什么解决方案来缓解这两种潜在破坏性力量共同带来的影响吗？

赫拉利：经济学的全部要义在于确定优先事项。资源是有限的，但欲望和需求林林总总、各不相同，所以存在真理和欲望这两个问题。即，事实是什么，我们想要什么？

当谈到欲望问题时，我们想出的最好的制度是民主，也就是询问民众想要什么。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或诺贝尔奖的人的欲望并不比没有完成高中学业的人的欲望更重要。民主制度的目标是平等重视每个人的欲望。然后就是真理问题：事实是什么？民主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理想制度。例如，如果想知道地球的气候是否真的在变暖，以及这是人类活动的结果还是因为太阳运动的某种自然周期或其他什么因素，这不应该是一个民主选举的问题。这是一个真理问题，而不是一个欲望问题。

几千年来，我们所了解的关于人类的一点就是，人们希望得到的真理往往与真理本身不同——可能是出于个人原因、宗教原因，或者是意识形态原因。如果你想知道事实，你需要建立由知道如何分析证据的专家组成的机构，但他们不应该支配我们的欲望或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专家告诉我们，是的，气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原因有哪些——然后才是民主决策环节。

《金融与发展》：但是民众作出的民主决策是基于他们听到的故事，那么当这些故事不再由人类讲述时，会是什么情况？

赫拉利：我们会经历一场地震。人类社会的基础是信任；信任的基础在于信息和沟通，通信技术的重大变化会破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结果将是一场社会和政治地震。随着AI兴起，我们首次看到维系人类社会的故事由非人类智能生成。

这些故事可能是宗教故事或金融故事：历史上所有之前的金融工具都来自于人类的想象。但现在，我们将开始看到由AI发明的金融工具。危险在于，人类可能无法理解AI发明的金融工具，更不用说对其进行监管了。

AI可以为我们做很多有益的事情，但如果AI不受我们的控制，就会给人类带来生存危险。在谈到AI时，我认为它不应该是“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首字母缩写，而应是“外来智能（alien intelligence）”。这里的“外来”不是指来自外太空，而是指来自我们自己的实验室。“外来”体现在它以与人类根本不同的方式作出决策和提出想法。这是一种外来的智能。将数十亿的外来行为者释放到全世界而没有办法加以控制，同时确保它们利用自己的巨大力量为我们谋取利益，这是非常危险的。 

为控制篇幅和行文明晰，我们对采访内容进行了编辑。收听完整采访，请访问www.imf.org/podcasts。

布鲁斯 • 爱德华兹（BRUCE EDWARDS）是《金融与发展》的编辑。

文章和其他材料中所表达的观点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一定反映IMF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