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稿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副总裁张涛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主旨演讲

2020年3月19日

我很高兴来到这里，参与此次关于中国贸易和金融全球化的会议。我想感谢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全球事务研究所的热情邀请。

今天下午，我们将要探讨一个近期似乎被各方热议的话题——央行数字货币（CBDC）。这是一种“可以广泛获得并作为法定货币的数字形式的法币”；国际清算银行近期一项针对央行的调查显示，全球80%的央行都在探索CBDC。

下面，我想先围绕CBDC的主要利弊及其国际影响谈谈我的看法。然后，我会简短介绍近期几项CBDC试点的经验，同时也谈谈CBDC的一些变体和其他的选择。最后，我想与大家分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这一领域开展工作的有关情况。

首先，央行发行数字货币可以带来很多好处。

第一，提高支付体系的效率。在一些国家，由于地理位置因素，现金管理成本可能非常高昂，而且缺乏银行账户的群体、农村人口或较贫穷人口可能无法使用支付体系。CBDC可以降低成本，提高效率。

第二，增强金融包容性。CBDC可以提供一种公共数字支付方式，而无须个人拥有银行账户。

第三，增强系统的稳定性，降低新公司进入支付体系的壁垒。在一些国家（如瑞典和中国），我们观察到，支付体系业务日益集中在少数几家大型公司。在此背景下，一些央行认为，自身拥有数字货币是一种加强支付体系稳健性和增强行业竞争的一种方式。

第四，强化货币政策。 一些学者指出，CBDC也能通过增强金融包容性加强货币政策传导。另外，针对现金使用的成本所限，CBDC可用于征收负利率，从而帮助缓解“有效利率下限”对货币政策传导的约束。

第五，这是一种对抗全新的私人发行数字货币的手段。一种在国内发行、由可信政府背书、以国内价值尺度计价的数字货币可能有助于限制私人发行货币（如稳定币）的使用，因为后者可能难以监管且给金融稳定和货币政策传导带来风险。

尽管存在上述潜在好处，CBDC也可能引发风险。政策制定者需要采取措施，通过恰当设计CBDC来降低这些风险。

让我先来谈谈银行部门的脱媒风险。人们可能从商业银行存款转向持有CBDC。商业银行可能身受压力，进而提高存款利率或者获取成本更高（且不稳定）的批发融资，这会拖累盈利水平，导致银行向实体经济提供的信贷或价格上涨或规模缩小。不付息（至少在存款利率为正的环境中）且有持有额度限制的CBDC可以降低这种脱媒风险。

另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所谓的“挤兑风险”。 当危机爆发时，银行客户可能快速提取存款并转换为CBDC，后者可能被视为更安全和更具流动性。不过，具有良好信誉的存款保险制度应该能够持续阻止挤兑发生。而且，若发生挤兑，央行也能够更容易地通过CBDC来满足银行的流动性需求。此外，在全世界很多国家，银行挤兑通常与货币挤兑同时发生。因此，不论是否存在本币CBDC，储蓄者都可以通过外币寻求避险。

再有，CBDC会对央行资产负债表和信贷分配产生影响。在CBDC需求量较大的国家，央行的资产负债表可能大幅扩张。此外，央行可能需要为资金大规模、快速流出的银行提供流动性。因此，央行将承担信用风险，并必须决定如何在银行之间分配资金。这使政治干预成为可能。

CBDC也会给央行带来成本和风险。央行提供CBDC可能须承担巨额成本，而且会面临声誉上的风险。央行要提供全面的CBDC服务，就需要积极参与支付价值链的若干环节，这可能包括与直接面对客户、开发前端钱包程序、选择技术并进行维护、监测交易、承担反洗钱/反恐融资责任等。若因技术故障、网络攻击或单纯的人为错误而未能履行上述任何一项职能，央行的声誉就有可能受损。

世界各国的政策制定者正在根据本国国情，积极思考应对这些问题的最佳方法。在所有选项中，央行在降低部分成本和风险的同时提供安全的现金替代品的一个潜在方法是，通过与私人部门建立伙伴关系提供合成型央行数字货币（sCBDC）。私人部门将在央行监督下，发行完全由央行准备金支持的货币。

相对于提供全面的CBDC服务，这一做法的好处包括维持了比较优势：私人部门负责创新并与客户对接，公共部门负责监管、提供结算服务和维护公众信任。这将是一个双层体系，这与银行为客户提供支付服务，但通过央行货币结算的现行安排十分相似。

此外，对央行而言，sCBDC可能成本和风险更低。想一想，在这一体系下，央行不必对客户开展尽职调查，也无须直接承担反洗钱/反恐融资的合规责任。同时，央行将无须承担处理技术故障、设计用户界面或接听客户服务电话的责任。

然而，sCBDC需要央行实施额外的监管，为获取sCBDC牌照和使用央行准备金建立明确标准。

sCBDC相对于私人发行的稳定币（包括“全球性稳定币”）也具有多项优势。稳定币以提供支持发行资产（包括全球性使用的法币）或使用算法管理稳定币供给量的方式，尽可能减小价格波动。“全球性稳定币”是指能够利用现有其他商品服务客户网络来快速扩大规模的稳定币。sCBDC由央行准备金支持并由央行直接监管，因此比稳定币更加安全。

以上我谈的都是CBDC对各国国内的影响。CBDC也会产生重要的国际影响。你可以想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此也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一方面，当前的跨境支付成本高昂、速度缓慢且不透明，而CBDC作为一种国际交换手段，能提高跨境支付效率。另一方面，在高通胀且汇率波动不定的国家，跨境可得的CBDC可以增加本币被替代的概率（“美元化”），从而削弱央行独立制定本国货币政策的能力。此外，跨境使用CBDC也可能对资本流动、资本流动管理措施的有效性以及国际货币体系产生影响。

我希望所有这些讨论能够说明：发行CBDC的决策极度复杂，且在发行前需要考虑诸多因素。发行CBDC是否利大于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国国情，同时也要考虑很多国际溢出效应。

不难理解，各国在积极探索数字货币的进展程度和发行此类货币可能性方面存在显著差异。

一些国家近期启动了试点项目，以积累CBDC的相关经验。一些国家已开展或者正在筹备试点项目，以探索CBDC的可行性和影响。为此，它们在央行层面都对CBDC和金融科技研究投入了更多资源，有时还与私人部门顾问建立伙伴关系。若干国家也在评估和修订立法，以便在发行CBDC时为其提供支持。同时，它们正在积极研究相互竞争的各种CBDC设计的潜在影响。此外，一些当局也正在与公众和立法机构进行沟通，探讨发行CBDC的可能性。

其他一些国家正在研究CBDC，尽管它们也在探索其他选择。关于CBDC，这些国家主要着眼于开展分析，并进行一些有限的实操层面的技术测试。最后，还有一些国家认为没有发行CBDC的迫切需求，而是着眼于改进现行支付安排并加强监管。一些国家正在探索合成型CBDC，而其他国家则在思考无须发行CBDC即可改进支付体系（如“快速支付”）的其他可能的方式。

最近，继脸书公布其天秤币倡议后，我们发现央行对CBDC的兴趣有所提升。七国集团组建了稳定币工作组，该工作组 于2019年10月发布了一份报告。

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我们已围绕CBDC以及普遍意义上的金融科技加强了研究分析和总体思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世界银行共同起草了《巴厘岛金融科技议程》，为政策制定者思考如何在各自管辖区内监管金融科技提供了一个框架。我们还定期发布“金融科技说明文件”、“工作人员讨论说明文件”以及关于金融科技，特别是CBDC相关问题的工作论文。例如，我们在今年1月发布了两份说明文件，主题分别为“金融科技监管的制度安排”以及“加密资产监管”。同时，我们还与其他国际机构和标准制订机构开展合作，例如金融稳定理事会（FSB）以及支付与市场基础设施委员会（CPMI）。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是七国集团数字支付工作组的成员。

正如我在本文一直强调的，这是一个开展政策选择和应用讨论的极为丰富的领域，我很期待在下午稍后的环节中聆听各位的真知灼见。